題目:傷疤

午後兩點,大尖山下,因為運動會而提早下課的國民小學前的廣場,已排好了放學路隊,三年甲班的欣潔,高瘦的身高在人群之中顯得格外突兀,綁著兩邊從耳際垂下的兩條粗黑辮子,黝黑的臉龐眼神放空,低著頭直盯著地板,手臂緊緊夾著破舊的紅色書包,上面卡通小貓咪的笑臉褪去了一半,就如同欣潔沉默寡言的模樣。

路隊才一走離學校不久,欣潔趁著路隊長和一群男生嬉戲,她迅速的穿越大馬路,用她最引以自豪的百米速度衝過了一排住屋,後方是如何吵鬧她都拋開了,耳裡只剩下風聲呼嘯而過。轉過一條小徑,穿過了一大片結著小綠色果實的柳丁園,又在鋪滿枯乾粽葉的竹林裡狂跑,嘴裡喃喃自語:「要到了…….」穿過最後一條橫向石頭路,欣潔狂笑一聲:「唷呼!」丟下書包,跳入一條清澈的小河之中,頓時眼前一亮,寬廣的天空向她逼壓,遠方的大尖山頭飄著層層浮雲,午後亮黃的陽光灑落水面上,反射的光線讓她瞇起了雙眼,她平靜下來一邊深呼吸,一邊將雙腿浸泡在冷水中,一陣夏風吹襲她的髮辮,她才恍然的看見水中的自己,眼睛如此無神,嘴角下彎的憂鬱表情。她知道今天的自己是不愉快的,才會想到「海邊」解放鬱悶的心情,正當她準備起身到岸邊時,小腿卻微微地抽痛,她皺了眉頭忍不住踢自己的倒影:「幹!沒拿第一名又怎樣!囂張喔!你娘咧!」

她回到岸邊將破舊的牛仔褲換上了運動短褲,揉揉自己發達的小腿,不禁回想早上女子一百公尺比賽的畫面。


「大會報告,大會報告,參加中年級一百公尺競賽同學,請至紀錄台報到。」


自認是運動健將的欣潔才剛比完趣味競賽回來,就聽到她最強項的比賽來臨了,她和一樣比賽一百公尺的女同學去廁所換運動短褲,當她看見白皮膚的小花脫下Hello kitty的粉紅色裙子,心裡面好生羨慕,總是幻想哪一天自己也可以穿來學校舞動裙襬,可是望了望自己身上那件已短了一截的褪色牛仔褲,不免臉上一紅感到丟臉。當有人望向她的牛仔褲時,欣潔總是搶在別人開口先說:「這件褲子是我阿姨的。」她以為只要把事情說明白,臉上的火紅就會恢復許多,而這件牛仔褲也會在她身上劃清界線,而她仍可以自在的走出門外,可她從不曉得,其實大家根本沒注意到她身上的牛仔褲。

紅沙地跑道已經站好了六位選手,第二跑道的欣潔綁好鞋帶、拉筋暖身,觀察高年級選手的起跑動作,打算有樣學樣,她好奇地看著裁判的舉槍動作和一成不變的說著「各就就位」,臉上開始泛紅,頻頻用手輕拍胸口,她雖然參加過許多比賽,看過許多類似的比賽場景,仍是會感到緊張,尤其是每年女子一百公尺的比賽連冠的她,更加不能馬虎。

眼見前面一梯的選手已經跑向終點,欣潔和其他選手走到紅沙地跑道定位,將手緊貼地面,而她手心周圍已經暈開一攤水漬。槍聲一響起,她和其他同學全力衝刺到最後拉起的白線,可不知為什麼感到身體相當沉重,在她眼前白線也被別人突破了!欣潔感到訝異,無法了解身體上起了什麼變化,臉紅氣不喘的呆立在終點上,當下頒獎時才把她拉回現實中,她拋下一句「我肚子不舒服」頭也不回的走回休息區,這時她才感到腿軟,班上同學對著另一批兩百公尺的高年級生歡呼加油,完全沒有意識到,昔日女子一百公尺之冠的欣潔已默默地坐在椅子上。當拿回第一名的同班同學走回來時,大家一齊鼓掌歡呼,看到此景,欣潔想到過去大家對她鼓舞時,自己總是微笑羞赧地走回位子上,而今她默默的躲到樹後,眼淚卻已無聲的掉落。


「妹妹,妹妹……給我,給我。」


欣潔恍然回到現實,聽見男人的聲音呼喊著她,還不停的碰觸她的手臂,欣潔急忙地跳開,手持寶特瓶乍是擲人的防備動作。


「妹妹,妹妹……給我,給我。」男子又重複同樣的話,指著欣潔手上的兩罐貼著彩帶的寶特瓶。

「賴瘋仔,原來是你喔!嚇死我了!這是我們老師叫我們做的加油棒子,裡面有裝沙子耶,這樣你也要回收喔?」


欣潔說完就直接給了賴瘋仔,因為她知道這名身材矮胖看似三十來歲,總是留著平頭,穿著一件污穢的汗衫的男子是個傻子,問了問題等於白問。欣潔看著他黝黑粗糙的大手,想起幼稚園時,男同學對他丟擲排泄物,而自己卻莫名的感到難過,隔天跑去跟他玩猜拳遊戲逗他開心,可是這個舉動促使本來朋友很多的欣潔,自此只能孤單的玩遊樂器材。她當時年紀還太小,不能理解這樣的舉動是對或錯,但每逢在村裡遇到賴瘋仔,他都會露出率真的笑臉向她揮手,宛如遇見一輩子唯一的好朋友,欣潔便感到欣慰和快樂。


「哼,你真好,都不用去上課,還可以騎腳踏車到處跑。」
「一元……一元……」
「我知道兩瓶可以換一元啦,可是裡面沙子要倒掉喔,不然雜貨店那個壞宏仔不跟你收。你要換時,最好是自己算,不要給他算,給他算都會少好幾瓶,上次就是給他算,害我零用錢少了十塊!想到就生氣!」


賴瘋仔仍舊對著欣潔傻笑,手緊緊的抱著兩罐寶特瓶,好似那是他的寶貝或玩具,他又指著那被欣潔丟在一旁的書包,嘴裡仍囔著「給我」,欣潔自然明白他要的不是破舊的紅書包,而是在書包中露出一截的厚紙板。


「那個不行啦,那是我們班化妝進場用的道具,做得那麼好怎麼可能給你。」


欣潔開心的拿出厚紙板,厚紙板上面畫了一個大圓、分一至十二等份的阿拉伯數字,中間釘了一個釘子,一長一短的細條狀的紙板緊釘在一起,形成了一個鐘的模樣。欣潔輕輕的轉動時針和分針,對著擺臭臉的賴瘋仔笑了笑,翻了鐘面,告訴他:「現在是三點鐘喔!」其實正確的時間她並不曉得,也沒有人可以告知她確切的時間,她只知道太陽還在天空對她微笑,賴瘋仔也傻呼呼的咧嘴而笑。


賴瘋仔其實並不了解欣潔的用意,看見欣潔仍寶貝著那張厚紙板,生氣地搖晃了手中的寶特瓶,這才發現裡面有奇怪的東西,打開了瓶蓋,想要用手摳出來,而欣潔已經在一旁大笑,欣潔歪著頭一邊親近他,接過賴瘋仔手上那罐寶特瓶,用力的往下傾倒,沙子才緩緩的在欣潔的笑臉下灑落河岸上。男子等沙子流完,自己才依樣畫葫蘆,學著欣潔倒另一罐寶特瓶,靜看著沙子滑落,宛如倒出他的人生歲月般的漫長,直到最底灑落了溼稠稠的穀物,欣潔頓時收斂了笑容,不自覺得撫摸著右臉,心裡面爆發了昨夜難熬的記憶,眼角莫名的留下晶瑩的淚珠,雖然她已經強忍的轉過身,還是被賴瘋仔瞧見了……


昨天,當對街賣菜小販開始廣播,巷弄野狗咆嘯,坐落在西邊窗口埋頭寫功課的欣潔才知道該去收衣服了,她才一起身離開她爸爸從小學要來報廢的木桌子,後門走進了一位福態的老婦人,看著欣潔指著前門外頭大聲嚷:「天暗猶未收衫褲?那呼厝邊看見,攏不知見笑。」


欣潔一向不耐煩她阿嬤,宛如鬧鐘般天天點醒她該去收衣服或洗米,當她發現自己身高已足以勾到屋簷下的衣架子,便迅速的収起衣物,往往少收了一隻襪子或一條手帕,又惹來阿嬤的指責。算一算時間,巷口駛進了一輛雷諾老車,下車是身穿紅色工廠制服的年輕婦女,欣潔喊了一聲「媽」後,進屋子將收好的衣服堆在書房一角,她在等她爸爸進書房放鑰匙和文件,才願意開口邀請父母參加小學的校慶運動會。

「爸,明天我們學校校慶,你們有放假嗎?」
「禮拜六喔……我沒有排假,你問你媽要不要去,她明天上半天。」
「我沒空啦,明天柳丁園要灑肥料,後天一早還要帶你去阿公墓那邊耕地,不要賴床。」

此時,欣潔的媽媽也走進書房放下她的包包繫上圍裙,一臉不悅的回了欣潔,還事先告知她的假期要在田裡度過。欣潔頓時感到難過,心想昨天傍晚才和爸爸去田裡舀水,直到燈火通明,月暗星明時,才坐小農車沿著小路回家,後天竟要拿沉重的鋤頭去耕地!欣潔扯了扯穿在她身上那件阿姨的舊衣服,忍不住擺了一張臭臉,等年輕的婦女走進廚房開火時,她才敢跑到客廳和爸爸聊天。

「爸,明天要化妝進場,老師要我們做時鐘。我可以拿錢去買西卡紙嗎?」
「去後門小農車上撿厚紙板就好啦,多大都隨你挑。」

欣潔立即跑去飄散著農藥味的後門,皺著鼻子隨便挑了大小適中寫著「古坑特產─柳丁」的紙箱,才跳下小農車即看見旁邊一袋回收的寶特瓶,這才想起老師還規定要製作加油棒,連忙將手伸進寶特瓶堆中,胡亂抽出兩瓶還算乾淨尚未壓扁的瓶子,這些瓶子都是她父母從工廠跟人要來回收的,有些還是阿嬤在路邊撿來的,而她從不知道寫著「茶裏王」的飲料味道如何,便把它的封面撕了,心裡只可惜少了一元的零用錢。

欣潔對時鐘的製作方法相當模糊,如何劃分、畫圓和製作時針分針皆無概念,吵著一旁看報的父親幫她製作,總是說「很重要」、「老師要的」,聽的她爸爸也跟著緊張起來,他將厚紙板平放在神明桌上,規規矩矩的畫了一個大圓,拿尺一筆一筆的畫刻度,將描好的指針丟給女兒裁剪,還跑去樓梯角拿工具箱,將釘子釘在最後的中心點上,輕輕的轉動時針。

他告訴女兒:「現在時刻是晚餐時間,九點是上床睡覺的時間,明天運動會才會有精神喔。」
「爸,你很幼稚捏!」

欣潔開心的將大時鐘擺在書桌上,遠遠的欣賞這件她自認為是「藝術品」的東西後,才拿了兩個沖洗完的空瓶子到廚房想裝豆子,她打開櫥櫃只見罐頭、太白粉、砂糖、免洗筷子和一包未開封的綠豆,一想到自己若偷偷打開那包綠豆,一定會被媽媽罵,她便打消了念頭。她又翻了翻其它櫃子發現已開封、裝著各種穀物的盒子,她開心的用手一把抓起倒入瓶子裡,心想著這沙沙的清脆聲一定可以帶動大家的士氣,才一笑,臉急速紅痛發腫,還來不及哭泣就被她母親狠狠的摑了一巴掌。

「討債囝仔!這貴的東西你也拿去玩阿!」

「……我要裝豆子在裡面……」

「裝什麼豆子!竟然拿五穀去裝,養你無路用!」

「好了啦,吵什麼,給她裝一點會怎樣。」

「小潔,別哭了,去外頭裝沙子,不要跑到大馬路,早點回來喔。」

爸爸衝到廚房抱起欣潔,擦擦她臉上橫流的眼淚,輕聲地安慰她並帶她出門,欣潔一個人帶著眼淚到外頭裝沙子,孤零零地坐在田圃裡,一邊拭淚一邊抓起鬆軟的沙土倒進瓶子裡,原本顏色不一的五穀都染上灰塵,搖起來格外沉重凝滯。

* *     *     *

「轟隆轟隆」河岸對面小石子路傳來小農車發車的聲音,駕駛的那位婦人帶著斗笠,用碎花布裹著,只露出犀利的眼睛,腳穿著下田用的布工鞋,腰際上掛著驅蚊的蚊香盒,小農車後面載著一個橘紅色的大桶子,灑農藥用的管子懸掛在桶子邊口,管口上還滴出白白的液體,這些都是欣潔熟悉的事物,作為農家子弟,不分男女,該有的力道和勤快是不可少的,否則不出幾天,老人家的八卦管道就立即傳出誰家女兒忤逆長輩、好吃懶惰等等各種不實的蜚語。

賴瘋仔看她強忍著眼淚盯著對岸,不知所措的手舞足蹈地跑開,蹲在不遠處的沙岸邊,回頭望了好幾次拭淚的欣潔,又笨拙的跑了回來,用力地拉著欣潔的衣角不放,硬是要把她拉下河岸。

她跟著他走下河岸,看見遠處沙子成許多小型的沙漏狀,她突然想起班上男同學曾經帶一盒沙子到學校,那時沙子也成一個沙漏狀,男孩子還敎她如何引誘螞蟻掉入沙漏狀的陷阱,讓牠掉入流沙之中,與流沙和獅蟻生死掙扎。她記得自己當時興高采烈的抓了幾隻螞蟻,有樣學樣的「餵食」獅蟻,可現在她看見她的秘密基地原來也充斥著許多陷阱的小沙漏,宛如自己是隻小螞蟻身陷不停流動的流沙,不知不覺地扯開賴瘋仔的手臂,憤怒不安地跑回河岸上,撿了樹枝又跑回來攪亂了一個個小沙漏,看見一群獅蟻爬出沙洞到處亂竄,她驚呼了一聲,拉著呆愣的賴瘋仔爬回了河岸上。

一時之間,兩人都沉靜了,縱然賴瘋仔根本又痴又傻,但對欣潔突如其來的破壞和身體的接觸,他始終無法理解體下的那股熱火是怎麼燒起來的。而欣潔對自己的恐懼顫抖不已,完全不曉得自己為何會失去理智的攪亂蟻穴,這舉動讓她比那些逃竄的獅蟻更加恐懼自己,她屈膝的抱著雙腿,將臉深深的埋進大腿裡。此時,男子用他黝黑污穢的雙手貼近了欣潔的脖子,竟晃動了欣潔內心深處的不完整。


「賴瘋仔!大白天你麻敢欺負一個查某囝仔,阿你災死呀你!看我安怎打你才會乖!」

剛剛才開小農車噴灑農藥的婦女,看見賴瘋仔摸著欣潔的脖子,以為他想對小女孩做出什麼骯髒事,立刻從小農車縫隙中抽出趕狗用的竹桿,臉色兇狠地跑了過來,賴瘋仔見狀,對著欣潔「啊啊」兩聲,滿臉失措地轉頭奔向他的破舊單車,直往大尖山的方向騎去。

「好膽麥走!給我死回來!」


才跑一下就氣喘吁吁的婦女摘下她的帽子,手臂用力的往臉上拭汗,欣潔看了一眼婦女帽下那油黑佈滿雀斑的麻子臉,心裡面一驚,她自己明白下田的女人都會比實際年齡來的老化,卻也沒想到老化之外就是變醜,她真害怕自己未來的臉也會向她一樣變得皺巴巴,這才明白母親每天出門勤於塗抹乳霜的原因。

「阿妹!恁誰厝的查某囝?」

「昌仔……」

「夭壽喔!阿滿的查某孫喔,恁阿嬤一直找恁捏,緊回去報平安!」

欣潔趕緊收拾好書包,拿著厚紙板跟婦女道別,走進原本的小巷子,仍忍不住回頭望著賴瘋仔離去的方向,她莫名的感覺到,這次可能是最後一次和他獨處的時候了,婦女見狀,自言自語地嘆道:「夭壽喔!這咧彭肚短命瘋仔是和伊啥關係阿!」

欣潔恍神地走原路到大馬路,才一轉進家門口前的巷弄,門前即站著手拿藤條的肥胖老婦女,欣潔還未能反應便被她阿嬤用力的抓了手臂,藤條「咻咻」地落在她小腿上打得皮綻肉開,欣潔放聲大哭,淚珠簌簌地掉了下來,一隻散發老人味的手心打向她紅嫩的左臉龐,痛的觸感迫使欣潔用力的掙開她阿嬤,衝出了家門口,不斷的往前奔跑,跑過池塘、跑過雜貨店、跑過婦女開回來的小農車……她一直奔跑著,試圖讓自己忘記四周的景物,只有此時她覺得和自己最為貼近,最能感受心臟噗通的狂跳,好證明自己心是活的、還算是完整的!可是,她從不知道心中的痛為什麼會比身體的痛來的更加具體,只知道無法制止的奔跑和哭叫聲,心中的那一道道傷痕才會逐漸癒合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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